導讀:導演魏書鈞,六年四入戛納電影節,被評價為中國90后導演第一人。9月初,他第三部入圍戛納的電影《永安鎮故事集》全國上映。這部電影曾在202
導演魏書鈞,
六年四入戛納電影節,
被評價為“中國90后導演第一人”。
9月初,
他第三部入圍戛納的
電影《永安鎮故事集》全國上映。
這部電影曾在2021年平遙電影展上廣受好評,
一票難求,不少影迷“不限位置,高價求票”。
功成名就的女明星渴望回到故鄉小鎮,卻格格不入
《永安鎮故事集》原本有一個
準備了五六年的劇本。
但在開機前三周,
魏書鈞突然推倒重來,
花10天重寫了劇本,
20天新找演員,30天拍完。
故事的主旨始終一致——
不論身份背景,
我們都難以抵抗生活的慣性。
厭倦了無聊生活的老板娘渴望逃離小鎮,卻受困于此
一條在北京見到了魏書鈞,
和他聊了聊備受期待的《永安鎮故事集》,
和他的叛逆而又自由的導演生涯。
編輯:宋 爽
責編:朱玉茹
導演魏書鈞
六年四入戛納后,90后導演魏書鈞依舊和過去一樣“不修邊幅”。
我們見到他的時候,他正在與工作人員談笑,身穿寬松T恤,腳踩拖鞋,絲毫沒有“天才導演”的架子。
《永安鎮故事集》劇照
2018年,剛剛畢業的他帶著《延邊少年》橫空出世。這部短片隨即從4000部短片中脫穎而出,獲得戛納電影節短片競賽單元特別提及獎。
兩年后的青春片《野馬分鬃》,讓魏書鈞成為了中國最受矚目的電影新星。戛納電影節官方贊不絕口,評價他“為華語影壇帶來了全新的視角和力量”。
電影中有很多影迷“秒懂”的梗,
比如“你的臉挺電影的”,“都是為了華語電影”
2021年,他的第二部長片《永安鎮故事集》又在平遙國際電影展爆火,成了觀眾必看的“硬通貨”。
大家打招呼的方式都變為了:“有《永安鎮》的票嗎?”、“看《永安鎮》了嗎?”魏書鈞也在社交媒體上開玩笑說:“現在有六張硬通貨,推薦一個好吃的飯店送一張。”
在平遙電影展放映時,魏書鈞本以為觀眾看了之后會比較傷感,但沒想到大家都覺得挺好笑的,還會玩里面的一些梗。
今年9月初,這部入圍戛納的幽默文藝片,終于在影迷苦苦等待兩年后全國上映。
魏書鈞在片場
《永安鎮故事集》是一個激情的產物。從寫劇本到正式開拍,魏書鈞和編劇只花了10天時間。
正式開拍前本來有另一個劇本。全劇組都已經到了拍攝地湖南郴州,敲定的演員即將進組,美術、服裝、道具也做好了布置。但不知什么原因,魏書鈞突然失去了熱情。
編劇康春雷也好不到哪里去,他花了好幾年寫那個劇本,臨近開拍,還一直在做調整,卻始終不滿意。兩個人都焦頭爛額。
熟人請求女明星推薦自己的兒子去劇組演戲
老板娘為女明星表演如何殺魚,作為后者體驗生活的一部分
“有一天我在賓館房間里小睡,春雷坐在轉椅上抽煙。他突然叫醒我,疲憊又激動地對我說,老魏,我有一個新鮮的、完全顛覆性的東西,你一定要聽聽。我聽了他第一個故事的模型,一下子就從床上彈了起來,說就做這個劇本了。”魏書鈞回憶道。
“這個決定對一部籌備了好幾年,投資上百萬的電影來說非常冒險。我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制片人黃旭峰,沒想到他很平靜地接受了,說你想好了就行。我又想了一天,覺得能弄,然后他說行,那就弄吧。”
黃米依飾演老板娘
楊子姍飾演女明星
重寫劇本、劇組開會、打電話解約、道歉、找新演員……短時間內顛覆重來。
老板娘的演員黃米依,試過舊劇本里的另一個角色。老板娘這個角色,魏書鈞覺得她一是年齡合適,二是湖南人,能說方言,就直接定下來了。
演女明星的楊子姍,魏書鈞是在車上和她視頻聊的。她本人也很早出名,看完劇本認同感挺強的。聊了一次,魏書鈞就邀請她演了。
編劇康春雷在電影中飾演編劇一角
前兩個故事的主角都定了,但第三個故事的編劇還找不到人演,魏書鈞就把目光投向了戲外真正的編劇康春雷。
康春雷最開始很不情愿,說“老魏你別打我的主意”。魏書鈞用電影中的一句臺詞說服了他:“春雷,這是咱們最接近電影的一次。”后來演的時候,他完全投入進去了。有一場他罵戲中導演的戲,非常有表現力,魏書鈞跟他開玩笑,“你是不是在借這個角色罵我?”
楊瑾導演飾演女明星中學時期的初戀。
魏書鈞覺得他長了一張非常質樸的臉,
讓人信服就是女明星要回來找尋的那個人
配角上,魏書鈞找了7位文藝片導演朋友來客串。“拍攝現場有人喊導演,所有人就齊刷刷地回頭,還挺搞笑的。正式拍攝的時候,他們也是一邊拍一邊給自己的角色加臺詞,只要我不喊‘咔’,他們就會一直演下去。”
在魏書鈞看來,《永安鎮故事集》的主旨很簡單:我們很難去抵抗生活的慣性。
換句話來說,我們想要逃離或者跳出一種環境和它所帶來的限制,其實是很難做到的。“就像一顆石子丟到水中,水面雖然立馬泛起了漣漪,但是很快就又恢復平靜了。”
劇組的到來為老板娘無趣的生活帶來了一絲波瀾
老板娘生孩子后第一次做美甲,
但婆婆卻覺得“手搞得花花綠綠的,不好做事”
第一段故事叫《獨自等待》,主角是小鎮飯店的老板娘,她也是一位處于哺乳期的新手媽媽。她的丈夫和婆婆看不見她剛生育的艱難,想讓她在照顧孩子的同時兼顧飯店的生意。
魏書鈞加了很多細節,想表現在兒媳、妻子、母親的身份之外,作為個體,她也對生活有著美好的向往。比如她想搬到鎮上位置更好、風景更美的地方去住,但丈夫不愿意,她只好作罷。她也很愛美,雖然常常進出后廚,但喜歡穿不禁臟的白色衣服。
老板娘替女演員試妝、試鏡
劇組的人來到了小鎮,但女演員還沒來,劇組就讓老板娘替女演員試妝、試鏡。她誤以為自己能夠出演女主角,而等到女演員到了,她才意識到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。
“我覺得這個故事昭示著一種普遍性。年輕的媽媽,從她孕育一個孩子,到哺乳,兩三年時間,工作、家庭、身體都發生了特別大的變化,很難回到過去的生活。”魏書鈞告訴我們。
老板娘想喂奶粉,但丈夫堅稱母乳要喂到兩歲
魏書鈞坦言,自己拍女性的故事確實會更不自信一些。里面有一場媽媽哺乳的戲,他在片場一直發微信問他愛人,漲奶是哪一種痛?愛人告訴他,那種感覺就像乳房里有兩個鐵球,它們越脹越大,幾乎要把皮膚撐破。
女明星的舊友邀請她參加戲院開幕儀式,
結果是“騙”她來剪彩、講話、充面子
和中學時期的戀人見面后,兩人不歡而散
第二段故事叫《看起來很美》,講的是一個大明星借由拍戲的契機,重新回到出生長大的小鎮的故事。她本來期待著故鄉依舊是記憶中樸素的模樣,但其實一切早就變了。
曾經的密友,現在在酒店當服務員,對她的態度恭敬又疏離;中學時候的戀人,已經結婚生子,天天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和老婆吵架,對她也是一副“你是大明星我們高攀不上”的態度;親戚朋友來找她,結果都是拉關系求走后門。
“其實每個人都是如此,我們總對過去的東西感到安全,但當我們真的回到了過去,又不一定能很好地跟過去相處。因為過去的人和事物都變了,此刻的我們也變了。”魏書鈞感嘆道。
導演留給編劇三天時間,改不好劇本就走人
第三段故事叫《冥王星時刻》,名字取自章明導演的一部電影,講的是創作者的困境。魏書鈞覺得很符合這一部分的狀態,就沿用了。
主角是劇組的導演和編劇,一個囂張跋扈,一個內斂又理想主義,來到拍攝地好一段時間了,卻始終定不下來最終劇本。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產生了激烈的爭吵,最核心的分歧就是:劇本中的女性離開家鄉,究竟是為了錢,還是因為女性意識覺醒?
制片人承諾留給導演5%的公司A輪
這個故事也呈現了影視行業不同人物之間的權力結構。比如,制片人為了招商決定加流量明星。導演言聽計從,但編劇卻說這人物沒法加,“加一個人就寫一個角色,我寫的是《永安鎮》,不是《水滸傳》。”
影評人為了3000塊錢昧著良心給電影打好評,說它契合時代精神,致敬影史大導演,還充分體現了女性意識。但編劇卻說自己沒想那么多,與其關注這些概念,不如關注電影里活生生的人物。
魏書鈞在導演和編劇爭執的一場戲中配了說唱歌曲《飛踹》,
歌詞是“飛踹,飛踹,我給你一個飛踹”
“這種權力結構,不僅僅存在于劇組、影視行業,更存在于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中。影片呈現的只言片語是我對更廣泛的現實的一種觀察結果,現實要比電影更加荒誕。”
“在永安鎮什么都不會發生”
在電影一開頭,魏書鈞就已經借老板娘之口暗示了這三組人物的命運。劇組的人問老板娘,“在永安鎮什么都不會發生”用當地話怎么說。老板娘重復教了好幾次,一遍比一遍更沉重。
但魏書鈞覺得,發不發生、達成與不達成其實并不重要。“郁郁不得志才是人生的常態。但一個人只要有了目標,ta怎么去努力地去接近它,努力地去應對周遭的阻礙,這個是最重要的。”
魏書鈞是一個“現場型”的導演。每次新到一個電影拍攝地,他幾乎一有時間就到處走走,觀察這里究竟生活了多少人、街上跑了多少輛車、什么牌子的車多、建筑都是什么時代落成的。然后反觀劇本,主角做事的邏輯符不符合這個地方的環境?需不需要再加一場戲?這里要放一段什么風格的音樂?
他喜歡這種充滿未知的拍攝方式。“拍電影不像造燈泡,按部就班地一項一項進行,它更像是種一棵小樹苗,你大概知道什么時候發芽、長葉、結果,但過程中你要一直盯著它,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捉蟲除草。”
魏書鈞的很多電影都在小鎮取景。《延邊少年》在中朝交界的一個小村莊,《河邊的錯誤》在江西南豐。《永安鎮故事集》在湖南郴州,一個看起來破敗、充滿霧靄的小鎮,甚至有點與世隔絕,跟劇本里的氣質高度相似。
熱衷于小鎮的他,其實是在北京出生長大的。和大部分孩子一樣,他聽父母的話,按部就班地讀書、上興趣班、參加升學考試。第一次接觸到電影行業是14歲,他在兒童電影《網絡少年》里飾演叛逆男孩藍陽。那時的他更多把拍電影看作游戲,“挺好玩的”。
他本科讀的錄音專業,畢業后和五個朋友開了一家影視公司,為客戶拍廣告片、辦晚會。公司就像個烏托邦,沒什么商業野心。六個人每天中午起床,吃完外賣開始打游戲,打到四五點鐘,如果有活就干一會兒。
但他始終覺得,不論是當演員、錄音還是開公司,都是任人指揮、扭扭捏捏,有點太“被動”了。于是他走上了一條更為“主動”的道路——重回校園讀導演專業。他開始拿起相機,記錄身邊的人和事,漸漸感到對自己的生活有了掌控。
畢業短片《延邊少年》,講的是一個住在延吉的朝鮮族男孩想去韓國踢球,他離開村莊,去找外出打工的父親索要旅費的故事。他讓魏書鈞想到了十幾歲時那個懵懂的自己,對外部世界充滿了想象。
得知這部片子入圍戛納的時候,魏書鈞正在打籃球。他完全忘記投過獎這回事,在手機上看到郵件,既意外又興奮,“像中彩票一樣”。
《野馬分鬃》是一部青春片。即將畢業的錄音系學生阿坤買了一輛二手吉普車,迫不及待想要好好闖蕩一番。本以為這輛車會為生活帶來新可能,但一系列狀況之外的事情發生,讓他丟了女友,丟了財路。
這其中30-40%的內容取材于魏書鈞的真實大學經歷。他在大三時考了駕照,買了輛二手吉普車。吉普車破破爛爛,開起來轟隆隆響,卻給他帶來“與成人世界平起平坐”的感覺。魏書鈞覺得,每個人都能和這部電影產生共鳴。“即使成長背景不一樣,但青春本質的東西是一直存在的。”
后來拍了《永安鎮故事集》,有人問過魏書鈞,里面的導演是不是就是他自己?他沒肯定也沒否定。他覺得自己更像里面導演和編劇的合體,他們之間的矛盾其實就是自己內心的掙扎。
2021年,《永安鎮故事集》入圍戛納。這一次,魏書鈞顯得淡然很多。他甚至沒有去到戛納現場,而是留在國內籌備新片,錄了段視頻參加映后談。他在視頻中開玩笑說:“本來想去法國和大家一起看世界杯,誰知道淘汰這么早。”
他覺得自己足夠幸運,找資方、合作的演員、拍電影,一直都很順利。但他也明白,“幸運就是點兒,你抓到這個牌了,抓到一個大牌了,就是這樣。幸運本身不是誰能決定的,也不是幸運的主體能決定的。”
他也從未把獲獎當作拍電影的目的。“想要拍出能夠入圍電影節的電影,我覺得肯定是有一定套路的。但我既不會那個套路,也不愿意去學會。”
“無論拍什么樣的片子,都要把自己真實的感受和體驗傳達給觀眾,這個才是我覺得最寶貴的東西。”
雖然前路未知,但魏書鈞覺得自己會一直做導演,踏踏實實地把電影拍好,一部比一部強點,或者能有新鮮的感覺刺激自己。“人生就是在一條船上,那個船是隱形的,風大你能感覺到,風和日麗你也能感覺到,但它往哪走你不知道,你只能感受,控制不了什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