俗話說，錢會長腳。對于恐懼資產縮水的人來說，資產避險可以有很多渠道，但去厄瓜多爾存錢應該是不尋常的一種。在中國，有人不遠萬里，橫跨太平洋，把錢存到一萬五千多公里外、遠在南美洲的厄瓜多爾，試圖憑借當地銀行8%的利率跑贏通脹，甚至還有人，僅靠吃利息，在厄瓜多爾活成了當地中產。

某種意義上，厄瓜多爾的銀行，為安全感缺失的人們提供了一處遙遠的棲息地。像是電影的經典一幕，洪水洶涌，不安的人們逃向高處，在一些人眼里，厄瓜多爾就是那個高處——只是，人們并不清楚最終要付出什么代價。

就在一周前的1月8號，因毒梟越獄，厄瓜多爾當地6所監獄發生騷亂，厄瓜多爾“因嚴重內亂”，全國進入為期60天的緊急狀態。緊接著，蒙面槍手闖入電視臺，槍擊案四起，學校停課，地鐵停運。

如今，這個高處似乎變得搖搖欲墜起來。有人后悔憂懼，有人退縮觀望，還有人仍舊義無反顧。

靠利息活成中產

這一年下來，鄭宇成抽屜里的勞拉西泮(抗焦慮藥物)只少了三顆。

曾經困擾這個38歲中年人的失眠似乎消失了。自從他去年搬到了厄瓜多爾，他一直沒有工作，但每月都有來自銀行穩定的收入，這讓他安心。

2024年1月10號，剛睜眼，鄭宇就劃開手機點進銀行App，果然，“活期存款新增306.7美元”。鄭宇成住在厄瓜多爾的首都基多，他在市中心的卡羅萊納公園附近租了一套70平米的兩居室，旁邊緊鄰一個大型商超，每月房租四百多美元。鄭宇成看著提示在腦袋里快速換算了一遍，“這個月房租有了”，過幾天，鄭宇成還將收到另一家當地銀行的利息打款，“剛好用來當生活費”。

在中國國內，已經有人選擇靠利息生活。比如，存款100萬，按現在三年定期2.6%左右的利率，每月利息兩千多元，然后節衣縮食生活，這樣的故事如今并不少見。

但當這套敘事跨越浩瀚的太平洋，穿越13個時區，抵達一萬五千多公里外的厄瓜多爾時，就變成了另一個版本，甚至，靠著利息就能變成當地中產。

時間好像過得很快。鄭宇成每天不緊不慢地醒來，到厄瓜多爾天主教大學上兩小時的西班牙語課，下午再去公園里轉轉，偶爾和當地人一起踢踢野球，到了晚上回家自己做頓飯，再刷上幾個小時的短視頻，每天如此，好像“不到40歲，提前退休了”，不知不覺，“一年就這么過去了”。

所有的花銷算下來，一個月花費約一千美元，差不多是當地一個中產家庭的花銷。而鄭宇成目前每月收到的利息，就可以覆蓋幾乎全部開支。

在厄瓜多爾的中國人，常常管厄瓜多爾叫“厄瓜”。在厄瓜，時間仿佛過得很慢。這是一個無比簡單的國家，經濟的支柱是石油業，除此之外就是農業(種香蕉)，全國幾乎沒有工廠。“靠天吃飯”的當地人，有一種長時間與天地自然相處后產生的閑適感與輕松感，他們的快樂似乎很簡單。

鄭宇成走在街上，經常能看到一群人穿著破舊，像是苦力工，幾個人在商店買一瓶可樂，在街邊一坐，邊喝邊聊邊大笑;街上有很多流浪漢，身邊幾乎都跟著條小狗，流浪漢們捧著不知道從哪里要來的食物，靠墻蹲坐，和小狗分食，偶爾摸摸狗頭望天;他認識一個在當地做保姆的人，全家只有一千美元的存款，但每天都笑呵呵絲毫不焦慮，任何一種情況在鄭宇成看來，“都很艱難”，但“他們就是能很快樂”。

這里的娛樂活動有一種樸實的粗放感，樸實主要體現在價格上。對許多居住在當地的人來說，幾乎每周，他們都會去看場電影，每逢喜歡的電影首映，也會第一時間出現在電影院，每張電影票只要6美元。隔段時間，再去逛逛5美元的漫展，或者聽場樂隊演出。走在街上，隨處都是古老的印第安建筑，閑逛到任何一個古建筑景點，門票幾乎都是個位數。

而粗放感則體現在他們匱乏的娛樂方式上。卡羅萊納公園凝聚了很多“沒來由”的快樂，公園位于市中心，有大片綠地、噴泉和人工湖，每逢周末，厄瓜多爾人總會帶上吃的，全家一起平躺在草地上，一躺就是一天，這是最易獲得、最常見的一種娛樂方式。

這兩年，“躺”的人里多了很多東方面孔，有很多像鄭宇成一樣的中國人，存款到厄瓜多爾吃利息。北京人李美妮和丈夫二人從2021年時先后搬到厄瓜多爾，這兩年，他們幾乎把國內的存款都挪到了厄瓜多爾，“相當于把存款都換了個地方”，每月能收到九百多美元利息，幾乎覆蓋了80%的生活開支。

李靖林2021年末就把一部分錢存到了厄瓜多爾的銀行，利息一直放在銀行的活期賬戶里，從來沒取用過。去年一月，他到厄瓜多爾旅游，一看賬戶，發現已經累積了幾千美元，在厄瓜多爾住了兩個多月，幾乎頓頓“下館子”，但兩個月下來也只花了不到兩千美元，“利息還剩了點”。

在厄瓜多爾開了五年多移民中介公司的張輝也發現，這兩年，國內想把錢存到厄瓜多爾的人越來越多了。2019年時，一個月可能只有十多個人來咨詢，可自從2020年開始，每一年的人數都要比前一年翻一番，這兩年直接“井噴式增長”，每個月有上百人咨詢，而且轉化率非常高，有很多人“幾乎剛咨詢就決定了”。

張輝的妻子是厄瓜多爾人，剛創業時，移民中介公司里只有他們夫妻二人，隨著客戶越來越多，他把妻子的弟弟、弟妹、堂妹等親戚全都叫來工作，公司擴大成了六人團隊。即便團隊已經擴大，但是所有人每天依然要“滿負荷工作”，從早上九點一直到晚上五點，“中午基本沒有休息時間”，經常連午飯都沒時間吃。妻子納悶，“雖然很喜歡自己的國家，但厄瓜多爾也沒有這么好啊，怎么這么多中國人來”。

還有人直接在國內花著厄瓜多爾的利息。上海人張曉的活期賬戶里每個月都會轉入將近三百美元利息，凡是能刷VISA卡或者Master(萬事達)卡的地方，都能取用，張曉把這部分收入稱為“穩穩的幸福”。她把自己的經歷發到社交媒體上，評論里都是找她“取經存款”的人。

社交媒體上，有更多人分享自己每月吃利息的生活。有人每月收到幾千美元，直接入住基多的富人區;有人直接曬出銀行利息到賬金額，“提前領2000+退休金”;還有人每天打卡厄瓜多爾的旅游景點，從大教堂到海島，從火山溫泉到熱帶雨林，雖然“天上不掉餡餅，但厄瓜多爾(會掉)”。

2023年以來，不少存款特種兵們為了追求4%的存款利率，在國內輾轉無數城市跨省存錢。顯然，如今“跨國存款特種兵”已經出現，有些人已經把存款的邊界延伸到了大洋彼岸。

逃向高處

資產不斷閃展騰挪的背后，是人們對資產縮水的焦慮。不遠萬里為錢尋找安置地的同時，也是為自己尋找一處棲息地。

鄭宇成北漂了很多年，五年前，出來單干成了自由設計師，窩在四環外的一個隔斷間里。起先，手頭上還有幾個項目，每月平均下來還能賺到一萬多塊，可后來各大公司降本增效，縮減廣告等業務，鄭宇成的工作也開始斷斷續續，稀稀拉拉，有幾個月甚至沒有收入進賬。

身體對于焦慮的反應要更加誠實、直接。收入不穩定時，鄭宇成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入眠，身體開始頻繁地不受控制，先是大臂，大臂內側的肌肉會急劇地收縮、緊繃，僵硬得像兩根枯枝，接著是膝蓋，膝蓋也開始繃緊，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。肌肉緊繃的時間越來越長，很多個夜里，鄭宇成只能睡兩三個小時。他去看醫生，確診了抑郁癥。

疫情期間，父母的身體也出現了一些小問題，鄭宇成決定干脆回老家安徽。于是，他打包了簡單的行李和一大堆治療抑郁癥的藥，結束了北漂。

2022年3月時，鄭宇成看到了厄瓜多爾的移民分享帖。在他看來，這幾乎是一個神仙移民國家：民主國家，使用美元，最重要的是，銀行存款利率高達8%，信用社還要更高，有的甚至超過10%，而且移民成功率幾乎百分之百。

最具有普適性的一種策略是投資移民。只要一次性在厄瓜多爾銀行存4.6萬美元(當地最低工資的100倍，相當于32萬人民幣)，定存兩年，就能獲得為期兩年的投資簽證，兩年期后可自由存取本金，再到當地居住滿21個月，就能獲得當地的永久居留權。定存期間，不管人在哪里，每月都能獲得利息，相當于“高息存款還免費得張綠卡”。

看到帖子的當天，鄭宇成就聯系好了厄瓜多爾投資移民的中介，準備操作。剛回老家不久時，鄭宇成就賣掉了自己的婚房，賣房子的錢剛好存到厄瓜多爾。

選擇存款到厄瓜多爾的人，都曾或多或少受到過資產縮水的傷害。李美妮原本是輔導機構的數學老師，2021年雙減政策實行，輔導機構的學生大幅減少，李美妮的工資也跟著縮水。她轉行去了一家石油行業的私企，可緊接著又迎來了居家辦公，公司必須線下打卡，否則就沒有工資，一月里里，能上班的時間只有十幾天，每月就只能收到2000多元的基礎工資，可支配收入相當于直接“攔腰砍了大半”，這樣的情況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年多，“一眼看不到頭”。

理財也看不到希望，李美妮兩年前投資了A股，可剛買完就開始跌，剛下跌時有些心疼不想割肉出來，到了現在，“根本出不來”，十萬多的投資虧了三四萬。于是，她和丈夫想找個免簽的國家散散心。

2016年，中厄建立了全面戰略伙伴關系，中國公民赴厄瓜多爾旅游也可以免簽。李美妮動了心，再一了解，發現厄瓜多爾的存款利率這么高還能獲得綠卡，干脆直接辦了投資移民。

資產縮水的同時，人們的安全感也變得更加稀薄，個別村鎮銀行暴雷的故事，進一步加劇了人們的焦慮。

然而，對于如今國內的人來說，8%的利率依舊簡直像個遙不可及的夢。根據北京日報報道，臨近年末，迎來了2023年的第三輪“降息潮”，多家銀行的五年期掛牌利率，從9月份的2.25%，進一步降到了2.00%。

曾經高收益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，就連豆瓣上的“用利息生活”小組，也一改曾經的吃利息生活的慵懶風，如今的帖子都變成了對不斷下跌的A股和基金的哀嚎，“用利息生活”再也無法抵達。

而厄瓜多爾的出現，讓這個夢又重新變得可能。2000年時，厄瓜多爾遭遇了全國金融危機和惡性通貨膨脹，放棄本國貨幣開始使用美元，失去貨幣發行權后，為了吸引更多的投資，銀行和信用社都調高了存款利率。

高額的存款利率，是通過更高額的貸款利率補齊的。銀行會把存款用于放貸，當地的貸款利率高達20%。

為了盡可能保證安全，銀行給大額存款上了保險，存款在3.2萬美元以上，如果銀行破產拿不出錢，保險公司會賠付儲戶3.2萬美元，而“銀行和保險公司同時破產的概率是非常低的”。

像是電影里的經典一幕，當洪水洶涌，不安的人們會逃向高處，在一些人的眼里，厄瓜多爾就是那個高處。

跋涉的存款

跨國存款的難題，更多在于錢的流向和文化的差異。

如果將整個開戶流程轉化為一個流程圖的話，會發現這一流程非常簡單，如果人在厄瓜多爾，可以直接準備好推薦信、身份證明等材料前往銀行開戶，就算人在國內，只需要開一張委托書，委托厄瓜多爾的中介幫忙操作即可。

整個流程看似簡單，但如此大額的資金在實際流動的過程中，每一環節都可能出現問題。

最難的是把錢轉出去，“錢轉出去就是勝利”。鄭宇成委托了中介幫忙開戶，他在2022年7月時到農行的柜臺開始轉錢。我國對于個人境外匯款額度每年限額5萬美元，鄭宇成原以為自己要轉的錢剛好在限額范圍內，應該很容易。但到柜臺發現把錢匯出去比想象中難，銀行把外匯這一塊的錢“卡得很死”，鄭宇成幾乎把“所有該給不該給的材料”都給業務員看了，甚至連和中介簽的合同都遞上去了，耗了小半天，最后達成協議：不能一次性都轉，只能一次轉九千美元。

一個月轉九千，一共轉了四五個月，才把4.6萬美元全轉過去。盡管經歷波折，但鄭宇成的轉賬過程和其他朋友比起來，并不能算是最困難的。

鄭宇成有個朋友選擇親自到厄瓜多爾開戶，父母留在國內轉錢。結果在厄瓜多爾的銀行柜臺前，就是等不到錢到賬，打電話一問才知道，國內的銀行不讓轉，國內銀行拉出了一張長長的風險名單，厄瓜多爾就在名單上，名單的意思是把錢轉到這個國家有風險，“轉不出去”。

但只要錢還在國內，就總有辦法。通常一家銀行轉不了，可以把錢轉到國內的另一家銀行，再轉到國外，如果還不行，就再多換幾家銀行，鄭宇成后來和已經操作成功的人總結經驗：商業銀行轉出去最容易。

中介們有更多轉賬辦法，但也可能成為最具風險的一環。

如果要委托中介開戶，將錢轉到厄瓜多爾的賬戶時，從理論上講，中介可以自由運轉賬戶里的錢，“如果遇到騙子錢就都沒了”。李靖林在網上和十幾個中介打過交道，加進中介微信群里，蹲守了半年多才選定中介，“必須要選擇一個非常信任的才行”。

而且，即便順利抵達厄瓜多爾，和厄瓜多爾的銀行打交道也并不容易，那里的人好像“態度非常好，但就是不辦事”。

李靖林在厄瓜多爾旅游時，發現網銀登陸不了，他到當地銀行辦理，服務人員態度非常好，每次都笑臉相迎，業務經理一直耐心的解釋和安撫。每個排隊等待的當地人臉上也都是一副“不著急慢慢來”的友好表情。李靖林的體驗非常好，可回去等了幾天發現，還是登錄不了，他又去了好幾次，每次都是態度友好，但問題就是不解決。

直到現在，他的網銀依然登錄不了。

鄭宇成在厄瓜多爾住的時間稍久一點，發現問題可能是因為流程太繁復。他也遇到了網銀無法登錄的問題，跑到銀行等了兩天，經理才找到問題所在：用戶名出了問題，賬戶是用護照注冊的，護照的英文有大小寫，“估計銀行柜員當時錄入時疏忽了”。

但找出問題只是第一步。如果放在國內，改個密碼就可以了，可經理說自己無權改密碼，得求助總部，鄭宇成又等了兩天，總部反饋：這么操作不合規矩。最后，只能重新注冊網銀，流程全都重走一遍，四五天的時間才把問題解決，“改個密碼的事搞了這么大陣仗”。

銀行只是一個切面，在厄瓜多爾是沒有急事的。阿寶在厄瓜多爾生活了十多年，他發現那里的生活好像“九十年代的中國”，在中國一張身份證可以調取多個系統的信息，所有的系統和數據都是相通的，但厄瓜多爾的各個系統間似乎還沒有打通，你需要親自跑到各個機構和部門，一張張準備好所需的材料。

對于當地人來說，幾乎不存在多線程的工作，工作也似乎不是最重要的事。阿寶在自己的抖音賬號@阿寶在南美上分享自己和當地人的周末聚會，他問朋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，朋友想也不想，只答：足球和啤酒。

在這個國家生活是不能著急的，事情要一項一項慢慢干。阿寶的生活節奏也發生了變化，他在厄瓜多爾創業做外貿生意，原本他每周會給自己制定忙碌的工作計劃，一單生意“今天口頭談好，明天打款，后天就下單”，但實際情況通常是，今天口頭談好，錢能在這個月到賬就不錯了。

于是，阿寶的工作計劃，慢慢地從每日安排變成了月度安排，“急也沒有用”。

搖搖欲墜的高處

如今，厄瓜多爾似乎不是躲避洪水的最優解，因為人們不清楚要不要付出代價，或者說，需要付出什么代價。

這里的物價比想象中要高一些，想憑借利息過上當地中產的生活，要十分節約才行。對于大多數用利息生活的人而言，“不動本金”是最基本的原則，鄭宇成也在盡力遵守。

除了厄瓜多爾本地能生產的東西，其余的東西都很貴。厄瓜多爾本地沒有工廠，只有農業，所以便宜的東西只有牛肉和香蕉等熱帶水果，其余生活日用品都靠進口。鄭宇成逛商場時，被日用品的物價嚇了一跳，普通的卷紙要13美元一提，防曬霜二十多美元，150ml的洗發水要14美元。

為了省錢，鄭宇成嫌少到外面吃，平時買菜也會選擇家附近更便宜的菜市場，洗發水只買大桶打折裝，衣服更是幾乎不買。

由于限額，存款還有一部分在國內，每月收到的利息，還不能完全覆蓋生活的所有開支，鄭宇成有時也會有些焦慮。為了省錢，他打算以后搬到租金更低的房子，西班牙語的課可能也會停。

而李美妮雖然把存款都轉到了厄瓜多爾，但收到的利息依然不夠，于是，剛搬到厄瓜多爾兩個月，她和丈夫就注冊了營業執照，緊鑼密鼓地學習西班牙語，為開補習班做準備。

李美妮記得剛下飛機時，從機場到市區的一路上，眼前很少出現高樓，看起來“很不繁華”，即便已經生活了一年多，她也依然覺得厄瓜多爾“破破的”。

還有些人，前往厄瓜多爾存錢，是為了跳到更高處。這里原本是西班牙殖民地，所以從這里移民到西班牙要更容易，很多人把厄瓜多爾當作跳板，李靖林就是其中一個，他的最終目的地是西班牙，他打算拿到厄瓜多爾的永居后，直接申請西班牙的非盈利移民項目。

在毛姆的小說里，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(大溪地)是一個自由、純真的飛地，無數被生活、城市壓力和道德枷鎖捆綁的人，從芝加哥逃往那里，對于已經身在厄瓜多爾的人來說，肉身已經抵達了自己的塔希提島，可他們又仿佛還依然活在芝加哥。

李美妮2022年時就辦了自己的培訓班，請來西班牙語老師開設了小班課程，去年一月，來厄瓜多爾的人突然變得格外多，補習人數從三四個人一下暴增了十倍，很多人把小孩送來補課，想讓他們能快速學會語言，跟上私立學校的課。

還有早些年就來厄瓜多爾生活的中國人，也把小孩送到她的補習班，那些孩子上的是公立學校，來找李美妮補習數學。厄瓜多爾的教育水平不如中國，“三四年級的數學就相當于中國一二年級的水平”，讓孩子和中國人學數學，“把數理化成績搞好一些”，以后就能送去美國、歐洲的國家讀大學了。

當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到厄瓜多爾后，國人還展現出了強大的改造當地的能力。

比如，在厄瓜多爾，生意的種類變得更多了。阿寶記得十多年來中餐廳可能也只有兩三家，2023年以來，又開出了兩三家，形式也更加豐富，有人推出了6美元暢吃的自助餐，“當地都沒有這種形式”，還有人盤個幾層樓開起了民宿。

就連當地人也開始卷了起來。鄭宇成發現，在卡羅萊納公園外側的一條街上，最近突然多了一群中國人開始擺攤賣雪媚娘，剛開始只有一家，如今，不到一公里的一條街，已經擠了六七家，本地人也開始擺，“互相卷”，都賣雪媚娘。鄭宇成和一個相熟的攤主打聽，一個雪媚娘一美元，賣得好的話一天就能收入一百多美元，鄭宇成有時琢磨“要不要自己也過去賣”。

但“激烈”的競爭從8號開始變得有些平靜。據新華社報道，別名“菲托”的毒梟可能1月7日從厄瓜多爾的監獄逃跑。緊接著8號，當地6所監獄發生騷亂，數名監獄看守被囚犯扣押。總統諾沃亞當天宣布，“因嚴重內亂”，厄瓜多爾進入為期60天的緊急狀態。

鄭宇成看到街上的人都從學校、公司出來往家走，臉上的表情有些擔憂，他的西班牙語課也停了，“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上(課)”。身邊也開始傳來各處騷亂的消息，昆卡發生了騷亂，獄警被挾持了，“這可是公認的厄瓜多爾最安全的城市”，全國開始實行宵禁，街上不時有軍人舉著槍開車巡邏。

治安問題似乎是勸退人們的主要原因。李靖林原本抱著考察的心態去往厄瓜多爾，合適的話“全家都會過去”。他在瓜亞基爾(當地第一大城市)住了兩個星期，那里有很多來自委內瑞拉的難民，治安很差，只要一打開電視，就是接二連三的犯罪案件，李靖林每天不敢出門，“而且不是一般的偷和搶，都是槍擊和命案”，一個案件接著一個案件，“根本播不完”。

李靖林覺得，厄瓜多爾街上搶錢、偷手機的人很多，他在外面就算不認路也不敢掏手機看，每次拿手機前都要警惕地四下張望，“自己倒像個小偷”。有一次，李靖林在使館附近走，那時還是上午，他走的也是條大路，可有個騎電動車的當地人盯著他看了好一會，然后來回從他身邊經過三次，“開過來又開過去，再找機會下手”，李靖林嚇得愣在原地，不敢動。

如今，鄭宇成也開始有點擔心自己的資金安全，他前段時間剛開始運營自媒體，想幫別人辦移民簽證賺點錢，目前剛賺了一百多美元，“政局變成這樣，對這(移民行業)簡直是滅頂之災”。

但身體是最誠實的，鄭宇成原本去厄瓜多爾之前特地囤了一批勞拉西泮片，但即便是政局動蕩的現在，也沒有失眠過，除了剛開始倒時差吃了三顆，就沒再動過。未來，鄭宇成打算把國內的錢再轉移一些存到厄瓜多爾，爭取讓利息覆蓋所有生活開銷。

他是義無反顧的那一個。鄭宇成慶幸自己在2021年時就賣掉了房子，“和那些現在賣房子的人相比，至少已經爽了一年了，值了”。